五公主回宫第二天便做了件令后宫众人都捉摸不透的事——同南阳郡主一起带着贺礼来华淑妃处道喜。 底下人消息纷杂,传得甚开,添油润色之后变成各种版本,说给自己的主子们听。 据说华淑妃在五公主进她殿阁的那一刹愣住了,因为徽宗亦在,故对五公主异常热情。 几处的妃嫔们没事时便坐在一起揣摩这事态指向。 有说“五公主这一举动莫非是同华淑妃结成联盟”,有说“五公主若同华淑妃结盟,那要置刘皇后于何处”,也有说“五公主根本就是看皇上最近时常在华淑妃殿阁处,故意过去投诚讨徽宗欢心的”。 本来刘皇后就在华淑妃传出喜讯时过去贺喜过了,既然现在连五公主也去道了喜,顿时宫里那些还在观望事态、摇摆不定的妃嫔们都纷纷准备厚礼,前去拜访道贺。 一时间华淑妃殿门庭若市,送礼道贺之人不绝。 当年华淑妃处心积虑扳倒贵妃坐得后宫第一把交椅,岂料五公主搬来了刘皇后将她本来唾手可得的权利夺去。 淑妃怒火攻心,意图以下毒之事陷害五公主不遂,却被五公主反将一军。 至此终于领教到五公主的厉害,不敢再轻举妄动。 她入宫五六年,生过一个女儿,但四岁时得病夭折。 之后一直不曾怀孕。 她求神拜佛吃了不少药,却总不见动静。 华淑妃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郁郁而终,却不想忽然有了喜。 华淑妃一时盖过刘皇后的风头,成了后宫中特别之人。刘皇后现在无子无女,若华淑妃生下皇儿,身份地位论与皇后并肩也不为过。 后宫中人纷纷私下议论,此时五公主突然同华淑妃亲近,只怕也是为以后作打算。可即便如此,说来说去此举和五公主往日行事作风大不相同。 五公主之所以会做出这一令众人诧异的举动,全然因为一个人——她的伴读沈芳文。 沈芳文以五公主伴读的身份入宫,并未引起任何异议,全然比不上旁人投到女侍卫颜舞身上的目光。 虽然说这个女侍卫是徽宗下旨依允的事,但总让朝中的大臣们心里不痛快。 本来女侍卫也是在五公主身侧,不曾闹到朝廷上来,可那五公主偏偏喜欢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前年弄来个女医官,去年提了个“金奴玉婢”,今年又招来一个女侍卫!! 她、她到底还想做什么?! 那些积古承传的老臣们都忍住没想下去——指不定来年五公主弄来个女大臣同他们一起持笏上朝!!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位老臣忍不住出来上书道:“女者任武职,恐人不服。” 徽宗批曰:“前朝尚有公主披挂率兵,何来不服?” 那之后关于颜舞的种种非议渐渐平了下去。 虽也有几位大辰下议论,恐那批示非徽宗真迹,而是五公主仿写的。 但只是一时之言,却未曾再因此起过争议。 可那之后不过两个月,五公主却又寻出一出事端来,将众大臣的矛头直直地引到了沈芳文身上。 沈芳文入宫以来,一直默默无闻地私下为五公主出谋划策,却从来都不肯露身台前。 她行事小心谨慎,颇识大体,亦知如何自保。 虽说沈芳文足不出户,但五公主殿本来就是后宫众人关注重地。 才进宫两天,宫里大小妃嫔都获悉五公主殿来了个不会走路的伴读。 也有几个大胆的妃嫔,随自己的宫女在五公主殿外偷偷探视。 因有时沈芳文会随五公主出门。 见着真人的妃嫔都如同得了什么天大的消息,心满意足地回去说给其她妃嫔们:“那个伴读虽然年轻白净,但容貌也算不得上乘,又不会走路,无甚可担忧。” 众妃嫔听了都出了一口气。 她们本来以为五公主该不是在外听说了华淑妃有喜的事,又找了个天香国色的女子回来献给徽宗。 她们虚惊了一场,从此自然对沈芳文毫不在意了。 沈芳文进了五公主殿,替代了原先老尚宫来管理内务。 所有五公主殿的宫女都重新分排了事务,不得擅自揽她人之事。 进出殿阁,端送膳食等等都明细分排清楚。 五公主对沈芳文另眼相待,专门清理出一间大屋子另芳文同颜舞同住。 有时去见徽宗时,亦会带沈芳文同去。 沈芳文虽然心中别有一番见解,在徽宗前却从来不袒露半分,只是垂首聆听五公主同徽宗之间的言谈。 待回五公主殿后,才将心中所想所感向五公主袒露。 她读过大学中庸,深知仕途经济之道。 她得以进宫是亏得五公主,而非徽宗。 故她只在五公主前出谋划策,对外却一言不发。 她的见解助五公主讨得徽宗喜欢,自然在五公主心中更与旁人不同。 若五公主都不稳,她沈芳文更是危在旦夕;若无五公主信任,她沈芳文便无立足之地。 她理清了这层关系,更加注意行为举止,不越雷池一步。 五公主信任了沈芳文之后,只觉得身边有了膀臂,如虎添翼。 她心思在朝野,早不甘屈身后宫,无权过问朝政。 五公主等待时机已有年头,此刻若再不出击,待华淑妃诞下皇儿,必定错失良机。 五公主有了这个念头,一日同徽宗探讨书画时,便撒娇道:“启禀父皇,儿臣有事相求。” 徽宗正举笔画兰花,闻言笑道:“凤仪有何事,只管说!”言语中满是宠溺。 五公主一面亲自为徽宗磨墨,一面笑道:“儿臣自幼甚羡父皇龙威,对父皇领率众臣,坐握天下之气十分仰慕,却从未能在殿前一览……” 徽宗闻言停了笔,垂眸似有所思。五公主心中忐忑,只听徽宗提笔道:“既然如此,不如以后凤仪同我一同上朝如何?!” 此言一出,只说得五公主眉开眼笑,心血沸腾。 但触到一旁沈芳文警告的目光,忙敛了笑意,娇嗔道:“凤仪不敢!只怕那些大臣们又要说凤仪不识规矩大体,惹父皇烦心呢!凤仪只要在父皇龙椅后听听即可……”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看徽宗面色。 垂帘听政。 这是垂帘听政。 五公主和沈芳文手里都捏了把汗。 不要说当朝,就说前朝的公主也没有敢垂帘听政的。 但倘若徽宗依允,五公主睥睨天下的野心,便有了第一步。 徽宗却不曾在意五公主的目光,仍是认认真真地画他的兰花,随口应道:“凤仪此言也不错,既然这样,就按凤仪的想法去做吧!” 五公主听得心花怒放,笑容肆意,看了沈芳文一眼,又大着胆子提议道:“儿臣还有一事相求,想让芳文同儿臣一起……” 那之后不久,五公主每日早起,带着沈芳文一道栖身徽宗龙椅后,垂帘听政。 此后二人回到五公主殿,便要遣散众人,就朝事谈论一番。 本来这件事情因为五公主的威仪所在加之沈芳文考虑周全,底下知晓此事的奴才都不敢声张,故也无人知晓。 谁料某日工部尚书因天热拭汗时,不慎将汗巾遗落大殿。 待出殿发觉后,忙折回去寻。 正巧看见五公主携几个宫女,同她那个选入宫不久的女侍卫和不会走路的伴读一起大大方方地从大殿出来。 工部尚书早觉得殿中龙椅后垂立奇怪,看到此景,不免联系前后一想,方恍然大悟——五公主这是要败坏朝纲哪!! 工部尚书勃然大怒,这五公主可实在欺人太甚了! 若放任五公主胡来,乱了立法纲纪,这上至朝廷,下至百姓,还谈何规矩?! 工部尚书越想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自己责任重大,当夜便乘车辇感到自己的恩师——当朝宰相王崇仕。 大司徒自去年入冬之后一直病病歪歪,连朝也没有好好上几次。 后来徽宗恩准其在家颐养天年,将大司徒座下最得力的徒弟王崇仕封为宰相,接替其师之事务。 王崇仕为官三十年来一向清廉公正,尤其崇尚法理,做事有板有眼,从不越雷池一步,待人却也极为严谨苛刻。 他听完工部尚书所言,气得险些将手中的茶盅摔倒地上。 于是不出两日,朝廷众臣皆知,两派再度联合,除了国舅刘翰林称病不愿上朝之外,余者皆持笏请愿,倘若徽宗不将凤仪公主逐出殿去,众臣便要集体罢朝。 徽宗大怒,斥道:“朕的子孙中,惟独凤仪机敏聪慧,与旁人不同,改日朕便下一道旨意,命凤仪每日随朕上朝又如何?!” 这番话说得甚是厉害,竟似有意将皇位传给五公主。 众臣闻言后无不变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无人说话。 最后到底是王崇仕先定下气来,挺身而出,大胆谏言:“微臣以为,如今华淑妃娘娘肚中婴孩男女未知,圣上若此时便下断言,恐对那未出生的皇儿不公……” 王崇仕话音刚落,徽宗的眉头已经拧成川形,可没等他开口,便听见一个凌厉的女声自龙椅后传来。 五公主堂堂正正地自垂帘后走了出来,先向徽宗躬身行礼,道:“儿臣大胆,请父皇准许儿臣同王宰相问几个问题。” 众臣闻言,几个位高权重的都大胆抬头看了一眼。 如今五公主已近十九岁了,早不是当年在朝廷上胡闹的孩童模样。 她本来就生得柳眉凤眼,粉面含威,如今更是气势咄咄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几个积古的老臣都互看了一眼,虽然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五公主已经渐渐地有了龙气,此时若不斩断,只怕后患无穷啊……但这朝廷内外,能斩断这股错位的龙气之人,不知有否?! 徽宗见了五公主,方才的怒气才略平了下来,点头依允。 五公主凤眼一转,直射到对着龙椅上的徽宗,亦是对向她垂首持笏的宰相王崇仕身上。 只见她微微一笑,方才一脸的戾气一扫而空,却仍是笑中含威,躬身行礼道:“凤仪初次见过王宰相!” 王崇仕忙回礼,垂首道:“微臣见过凤仪公主!” 五公主含笑道:“王宰相直起身来说话!” 王崇仕闻言仍是低着头道:“臣不敢乱了礼法!” 五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含笑道:“方才宰相大人所言,凤仪俱已听到了。只不过凤仪有个疑问想请教宰相大人!” 王崇仕毕恭毕敬地持笏而立,刻板地出言道:“请教不敢,请公主尽管问。” 五公主含笑微微上前踱了两步,冷声道:“依宰相大人方才所言,倘若华淑妃诞下的是位公主,我凤仪便可堂堂正正地随父皇上朝了么?!” 王崇仕哪里想到自己所言居然还会被五公主拿来反咬一口,顿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 尚书令见状忙出来助阵道:“启禀公主,若五公主出来上朝,那么其她的公主纷纷效仿,都来上朝,岂不是乱了朝纲惹人耻笑?!又如何服天下悠悠之口?” 五公主冷冷地掉转过头来,半讥讽半含笑地道:“凤仪方才正同宰相大人探讨问题,既然尚书令也有兴趣,也尽可以过来探讨一番。只不过,尚书令这番话却不尽然。即便其她公主想效仿凤仪,却也要有这个胆识才行罢?!莫说诸位公主,便是其他的皇子皇兄们,能效仿凤仪者,还望尚书令大人指一二出来给大家听听!” 她这话问得巧妙。 方才她在龙椅后便听见徽宗所言,此时若尚书令当真指出一两个皇子来,言其较自己出众,便是质疑方才徽宗之语。 尚书令年龄虽大,头脑却极清醒。 他被这无赖话问住,堵得半日接不上来,心中对五公主的怨怒又加了几分。 五公主冷冷一笑。 凤眼一转,从王崇仕和尚书令的身上挪开,俯视所有持笏请愿的朝臣,厉声道:“诸位卿家若有兴趣,也不妨上前同凤仪好好谈论一番!”此声清脆,在殿内回响许久,仿佛这龙椅上坐着之人不是徽宗,而正是这位凤仪公主。 众位朝臣的头不由地都低了些,心中暗道,难怪刘翰林遇见这事跟避猫鼠似的,刘上卿尚应付不来,我又有何能耐?! 他们惯于随风驶舵,见状便都不出声,只等着两个大卿表态。 五公主见了这番情景,心里却极为满意。 她听了沈芳文之言,此时便点到为止、见好即收,当即又转向徽宗,含笑道:“儿臣今日便先告退,他日待淑妃娘娘生下孩儿后再作道理罢!” 徽宗点了点头。 五公主又转身向众臣行礼示意,方施施然地带着沈芳文、颜舞等人一同离去。 智小王爷知道这件事,是在两天之后。 他喜好结交朋友,又是出手大方之人。 所以那些皇亲国戚中与他年纪相仿的纨绔们,还有些渴望巴结权贵的官宦都同智小王爷有交情。 那日智小王爷同工部侍郎一起相约在醉花楼饮酒。 酒过七旬,工部侍郎被美酒词曲熏得有些醉意,便一古脑地将那日庭上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智小王爷闻言脸上和颜悦色,谈笑风生,如同将此事当成一桩趣事谈论一般,可晚些回府后,顿时心中怒火难抑,独自在书房中踱步喝酒。 智小王爷在忠亲王府可是被众人捧星望月般地相待,他不出声,任谁也不敢进他的书房。 眼看小王爷已经在那书房中闷声不响足足待了两个时辰了。 刚敲过三更,管家实在忍不住了。 智小王爷手下的一群仆人都担惊受怕,小王爷这样熬夜,万一明天身子出了什么问题,可如何跟王妃交待?! 一群仆人可怜巴巴地去求助总管。 众奴才想了半日,唯独只有一人可以说动小王爷,纷纷提灯火去请。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五公主遇见沈芳文那天同智小王爷一起待在船上的媚色舞者。 此人名叫文洛惜,来历不明。 只知道某日被智小王爷带了回来后,因顾忌父母,便在外给她置了一座宅子,还买了几个丫鬟伺候她。 几个仆人见了这条明路,也不顾天晚,到底把那文洛惜请了过来。 洛惜本来已经要休息的。 听了此事,芳容一笑,宽慰众人道:“安心吧,我定让你们小王爷乖乖地去休息……”她说完扬唇一笑,倾国倾城,顿时便勾了几个奴才的魂魄去。 智小王爷在书房里听见脚步声,便知道是文洛惜来了,故见她进来也不奇怪,只道:“你来得正好,明日我想见见无音。” 文洛惜直走到智小王爷身旁,双手绕在智小王爷的脖颈上,在他耳旁轻吐芳兰:“你要见她干什么?!无音可是出家之人,王爷若止不了心火,还有洛惜呢……”她一边说,手指一边便顺着智小王爷的衣襟向下滑去。 她此举甚是轻狂,可智小王爷却不怒反笑,也不推开她的手,道:“你又胡闹,我找无音是有正经事!” 文洛惜嗔怪道:“什么事正经?什么事不正经?!若惜又不明白,只好胡闹了。” 智小王爷笑了笑,正开口,却听见文洛惜轻轻地吟道:“可是为了那位凤仪公主?!” 智小王爷又笑了笑,道:“你知道了?!” 文洛惜嗤嗤一笑,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只不过洛惜在王爷身边这几年,能让王爷烦心至此的,也只有那位凤仪公主了不是么?!” 智小王爷闻言再度笑了笑,捏了捏文洛惜缠在自己身上的纤纤玉手,道:“不愧是若惜,只怕你连小王的肠子心肝长得什么样子,都知道得比本王还清楚罢!” 文洛惜缠着智小王爷的手紧了紧,撒娇道:“那位凤仪公主到底是何许人,能让小王爷如此惦念。上次小王爷骗我能见她一面,可我陪着王爷在那艘又小又热的船上等了半日,连影子都不曾见着。” 智小王爷闻言反问道:“你想见她么?!” 文洛惜眨了眨眼睛,笑道:“不想!” 智小王爷奇怪,笑问:“为何不想?!” 文洛惜顿时伏在智小王爷背上不依道:“我若见了她,必定不能再回来伺候小王爷了,人家心里只有小王爷一人嘛,人家才不要……” 这番话出自一位媚色无疆的女子口里,普通男子绝难抵挡。 可智小王爷听了,却只是微微一笑,捏住文洛惜的手,将她从自己身后拉了出来,正色吩咐道:“明日此时,我会在玄武门见无音。你去传我的话给她,做好安排。” 文洛惜叹了口气,点头道:“我就知道这种差事必定是指派给我的……” 智小王爷的眼光落在了她身上。 文洛惜忙抽回手,正色道:“洛惜明白,定不负小王爷所托。”她说完见智小王爷脸色平和了下来,便又调皮道:“不过,小王爷也要答应洛惜一件事。” 智小王爷心下奇怪,笑问道:“何事?” 文洛惜从旁拿过智小王爷的披风,端端正正地给他披好,道:“更深露重,小王爷也要注意身体,早点休息,别让洛惜担心才好!” 智小王爷起身将披风脱下,为洛惜披上,道:“你才是,快点回去休息罢!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奴才这么晚了把你叫来。”他说完便唤人进来,吩咐好好送文洛惜回去,又转向文洛惜道:“小王这就去休息了,明日之事千万别耽误了!” 文洛惜出了忠亲王府,拉紧了身上的披风。 无论是自己,还是无音,都有着为智小王爷奋不顾身的理由。只是不知道那五公主凤仪,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